压在女性身上的生与死｜《气球》背后的生育困境
山东德州禹城市方庄村女子方洋洋因婚后未生育，自2018年起，遭受公婆、丈夫的虐待，2019年1月31日被殴打后死亡。此案原定于2020年11月19日重新开庭，吸引了持续的公众关注。
“被嫌弃的方洋洋”的一生在虐待和残害中结束，还逃不过被配“阴婚”的劫难。谈及生育，苏珊·布朗米勒曾断言生殖器官的构造决定了女性的牺牲品角色，女性作为生育主体却常常面临失语。[1]
生育的欢欣与死亡的阴影，常常同时悬在女性头上。当一个女人怀上自己的第四个孩子，生还是不生？
《气球》是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电影作品，获得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的提名，在国内上映后却面临“好评不火”的困境。
藏族导演万玛才旦
（图源：豆瓣电影）
影片聚焦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个普通藏区牧民家庭的生活[2]，展示了生与死带来的重重困境——怀孕的女人，生就面对着超生的罚款和不堪重负的身体；不生则面临宗教“转世”和家人“团圆”观念的压力。路在何方？路又岂是她能决定？
《气球》电影海报
（图源：Google）
在影片的海报上，男主角达杰骑着摩托车，身体前倾，微低着头，目光向下，表情凝重，若有所思，女主角卓嘎站在摩托车后座上，含着胸，低着头，脸上现出无奈、隐忍的神色，右手夹着一只巨大的红色气球，气球刚好到卓嘎的腹部，与她红色的上衣融为一体，像一个巨大的孕肚。
巨大的气球成了生育的象征，处于爆裂边缘却又艰难维持；卓嘎站在海报的正中央，是画面最显眼的核心人物，但站在后座的她却无法操控自己的方向。驾驶摩托车的丈夫，决定她的去向。
气球、生育，女性的无奈、家庭的抉择就这样巧妙地呈现在这张海报上，一场藏区牧民面临的生育考验拉开帷幕。
1
缄口不言的“性”：说不出口的避孕套
影片的开头，稚嫩的童声传来，一辆摩托车驶入镜头，继而停下，达杰停下车，与路边的老人对话，画面的边缘有白色的光晕，模模糊糊，镜头沾了什么东西。与老人交谈的达杰忽然转头，正视镜头，呵斥了一句。
两个手持白色“气球”玩耍的孩子
（图源：Google）
白色的光晕旋即消失，两个手持白色“气球”的孩子出现在画面中。气球很大，透明中带着乳白，长条形，不同于常见的圆形彩色气球——它们是用避孕套吹成的。
“你们不能玩这个东西！”达杰看着两个“气球”恼羞成怒。
面对孩子的疑问和老人“这不就是气球吗，为什么不能玩”的好奇，达杰说不出理由，只得反复用“这不是气球”来搪塞。
他一边喊一边跑，追上了两个孩子，用香烟戳破了两个“气球”。
这是避孕套在影片中的第一次亮相，不可言说、晦暗不明、羞耻又荒诞。
这暗示着影片所在的政策环境——1992年，影片中故事所发生的青海藏区正实施计划生育，育龄男女能从政府得到免费的避孕套，能知道避孕套的功用；老人和孩子却对这种计生用品一无所知。
避孕套的第二次出场是在卓嘎去卫生所的时候。
卓嘎拒绝了男医生为她看诊，羞怯地表示这是“女人的病”，执意在诊室等待出诊的女医生周措。
在诊室等待的卓嘎
（图源：1905电影频道）
等到周措出现在诊室，她依然羞怯，直到二人走出诊室，来到走廊，卓嘎才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想做结扎，还想要一些“那个”（即避孕套）——此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再生就面临计划生育的罚款，家庭经济也不堪重负。
面对女医生，卓嘎依然说不出“避孕套”这个词，只能局促地吐出几个词，让女医生在她的表情和言语中找到答案。
卓嘎去卫生所找周措医生时，用于计划生育的避孕套已经发完。周措医生将自己的一个避孕套给了卓嘎，卓嘎将它压在被子下面，继而引发了另外两个与避孕套有关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与卓嘎的妹妹香曲卓玛有关——此时的她已经落发为尼，为在村中为寺庙化缘暂住姐姐家中。当她在床上翻找昔日恋人送给自己的小说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粉色的塑料包，她困惑地望向卓嘎——
卓嘎先是说“这不是尼姑应该看的东西”，随后附在香曲耳畔小声说了几句，随后只见香曲厌恶地扔掉了手上的塑料包，转身离开了床。
暂住姐姐卓嘎家的香曲卓玛
（图源：豆瓣电影）
卓玛捡起床上的避孕套，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回到被褥下。尽管避孕套代表着难以启齿的需求，但作为计生用品，它意义重大。
第四个故事里，避孕套的“不可言说”则表现得更为激烈。
达杰和卓嘎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床上找玩具车的时候发现了周措医生给的避孕套。他们拿着它，兴高采烈地跑到伙伴家门前，把避孕套吹成了气球，和伙伴交换哨子。
不久，在村庄为羊洗药浴的时候，伙伴的父亲找到达杰，拿出“气球”大声指责达杰没管教好孩子——昨天晚上他的父亲看到“气球”之后问孙女那是什么东西，他女儿“羞死了”，一句话都没说就跑出了门，到现在都没回家。
达杰恼羞成怒，冲入药浴池，和对方大打出手。尽管冲突因“避孕套”而起，但是从头到尾，二人都没有说出避孕套的名称。
谈及避孕套，“羞死了”成了最常见的感叹句。
影片中的人面对生育常常满怀欣喜，却对生命最初诞生的过程讳莫如深。生育关乎一个家庭的盛衰，而性则只是两个人的愉悦，是私密的、不可外传的话题——
在没有灯光的夜晚，性是夫妻二人之间窃窃的欢喜；在人声嘈杂的白日，性立刻就变成了伤风败俗的丑事，变成了用一句“羞死了”一笔带过的污点。
个人的感受只能在夜里才有可能得到彰显，当身处公共环境时则必须被压制、被忽略，为其他诸如家庭、宗教、道德观念的力量让步。
卓嘎与丈夫达杰
（图源：1905电影频道）
即使生育是性结出的果实，也要与性截然分开。同时身为性和生育的主体的夫妻二人，在面对生育时也注定要被其他力量压制——性是私密的，但生育却往往由不得他们。
2
宿命的轭：有关生育的三个故事
影片呈现了三个与生育相关的故事：羊的、卓嘎的和香曲卓玛的。
首先出场的是作为家畜的羊的生育故事。时值羊群配种的时节，达杰去朋友家借来了上好的种羊，捆扎在摩托车上运回家。到家后，爷爷为它围上了象征繁殖的红布。红色也因此成为了二元对立的意象：既是吉祥的，生机勃勃、热火朝天的；又是不洁的，象征性欲、鲜血和死亡的。
达杰与身上围着红布条的“种羊”
（图源：1905电影频道）
年幼的孩子模仿种羊将红布围在自己身上，立刻被大人呵止：“性”上不得台面，更不能被孩子知道。
种羊被达杰放入羊圈，在羊群里肆意奔跑，犄角上的香囊随之跃动，显示出交配的热望。成群的母羊在羊圈中四散，试图躲避种羊狂热的攻击却最终失败——它们无可躲避，它们不能拒绝生育。
羊圈的另一边，达杰拎出一只老实的母羊，因两年没有产过羊羔，它面临着被宰杀的命运。“母羊老实有什么用，它都两年没有下过小羊羔了”。
站在羊圈里的达杰
（图源：1905电影频道）
老实的母羊是一桩沉重的隐喻——种群繁荣的重任系在它的身上，生育成了羊的宿命和羊的价值所在，一旦不能生育，就面临死亡。
卓嘎的生育故事与那只被孩子们拿走换了哨子的避孕套密切相关，更为戏剧性的是，就在几天前，她才刚到周措医生那里预约了下个月的结扎。
卓嘎曾对周措说过，达杰就像那只种羊——“没个够”。之后的一夜，卓嘎梦见那只两年没产仔的母羊生出了小羊羔，第二天，她就发现自己在上次没有避孕套的做爱中，怀孕了。
与此同时，达杰的父亲在放羊时突然离世。悲痛的达杰找到当地的上师，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父亲转世去了何方。上师拈着念珠，说达杰的父亲会转世回家。
藏传佛教相信人死后会投胎转世，而“能转世回自己家是莫大的幸事”。达杰的长子就被认为是在达杰母亲去世一年后的转世。
家里没有其他的育龄女性，卓嘎腹中的孩子成了完成达杰父亲转世的唯一人选。生还是不生？
两难中的卓嘎与达杰
（图源：1905电影频道）
当周围的人都在劝卓嘎生下这个孩子时，只有卓嘎被困在了绝境中，前无通路，后无坦途——坚持生下孩子就会面临罚款，家中的经济状况恐怕难以承担，而放弃孩子就是断绝了爷爷转世回家的路……
香曲卓玛的故事则要隐晦得多，影片没有安排太多篇幅，仅仅在她的话语里藏下了与生育有关的蛛丝马迹。
她以一个尼姑的口吻，用宗教的转世思想劝说姐姐不要打掉腹中的胎儿——亡灵死后要有特定的机缘才能转世，打掉孩子会让亡魂无处可去。末了还添了一句轻轻的叹息：不要像我一样背上罪孽。
短短的一句话透露出了这个年轻女子不为人知的经历：与有才华的中学同学相爱，被抛弃，发现自己怀孕，打掉孩子，落发为尼……
她的语气中有对少时曲折经历的慨叹，有对过往美好时光的追忆，还有宗教信仰对她的撕扯。正是这种信仰让她怀着战栗的心情走入佛门，为自己打掉孩子、让它变成被拒绝转世后无处可去的亡魂赎罪。
落发为尼的卓玛
（图源：1905电影频道）
3
“牵挂太多”：女性能否为自己做主？
在影片的后半段，心灰意冷的卓嘎对妹妹说：“以后有机会，我也像你一样去出家，就没有那么多牵挂了。”这句话道出了她被太多牵挂左右的人生。
卓嘎在自己的生育问题上想到过抗争。一天夜里，她向丈夫提出，上师有可能错了，爷爷去世还不足四十九天，亡魂恐怕还未转世。她还对丈夫说，现在家里供一个中学生要卖掉一头羊，恐怕没有足够的钱来交第四个孩子出生的罚款……
超生罚款对这个贫寒的家庭而言确实是一笔难以承担的巨大开支，当时超生的处罚办法是 ：“夫妻双方均为农牧民或城镇个体劳动者、无业居民的，由乡（镇）人民政府或街道办事处按当年当地人均收入的30％至50％征收，连征7年，分期或累计一次性征收”。[3]
但她等来的是丈夫的斥责和一记响亮的耳光，“老人生前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没有良心！”
几天后，她独自一人到卫生所做流产手术。她躺在手术台上，周措医生正在用酒精棉擦拭手术器具。这时，达杰带着长子闯进手术室，孩子看着母亲说：“阿妈，你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吧，我想要爷爷转世回自己家。”
诊室中的卓嘎与女医生周措
（图源：1905电影频道）
卓嘎半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孩子，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尽管身为未出世胎儿的母亲，她才是生育的主体，但在这个故事中，她的声音被忽略了。在所有可能的意见中，她的健康、尊严和幸福成了最无关紧要的因素。
在“生与不生”的斗争中，其实没有卓嘎本人的声音，她自己提出的“罚款”理由，也仅仅只能算是挡箭牌而已——作为女性的生育主体的声量太小，以至于放弃了对自己真正想法的表达，转而求助于一个更大的权威，祈求借助国家政策的合法性为自己撑腰。
卓嘎的生育自主受制于计生用品、宗教信仰等多重因素：避孕套的匮乏成为女性获取生育自由的限制条件；信仰对灵魂转世的强调成了生育自主的最大阻力……
然而，真像卓嘎所言，出家便能少些牵挂吗？妹妹卓玛被宗教撕扯的命运仿佛已经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同样经历过意外怀孕的姐妹，处在各自的牢笼之中
（图源：1905电影频道）
香曲卓玛的生育则同样受到道德、经济、宗教的左右——在道德上，她未婚先孕，已是丑事一桩；在经济上，父母早逝，她与姐姐相依为命，没有能力抚养一个无父的婴孩；宗教撕裂着她，她背负着背弃亡魂、不敬神明的沉痛谴责，为赎罪而遁入空门。
“生育与否”是她们宿命中的一问，她们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在狭小的一方天地中周旋，徘徊，等待被某种强大势力驱使，做出最终的抉择。她们生来被周遭的其他力量套上沉重的轭，然后带着这副轭艰难前行。
影片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结尾，卓嘎的生育故事在达杰和孩子闯入手术室的一刻戛然而止。
带着气球回家的达杰
（图源：1905电影频道）
卓嘎随妹妹前往寺庙，达杰和孩子把母羊拉到市场上去贩卖。回来的路上，达杰买了两只红气球，带回家分给两个年幼的小孩。
一只红气球很快就破了，另一只在孩子们打闹时飞上天空，越飞越高。
拿着气球玩耍打闹的孩子
（图源：1905电影频道）
两个孩子仰头注视那只红气球，达杰仰头注视那只红气球，卓嘎和香曲卓玛仰头注视那只红气球，江洋仰头注视那只红气球，香曲卓玛从前的爱人德本加仰头注视那只红气球，周措医生仰头注视那只红气球——
仰望红气球的姐妹
（图源：1905电影频道）
红气球越飞越高，但没有爆裂，卓嘎和腹中胎儿的命运也同样悬而未决。
《气球》首映礼上的万玛才旦导演
（图源：1905电影频道）
“我希望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结尾，希望它有一个更开放的、丰富的解读空间。”
导演万玛才旦在专访时表示，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对影片的结局可能有不同的理解，例如藏区观众会认为孩子会被生下来，而汉族地区或其他一些地域的观众可能会认为孩子会被打掉……
结尾的留白给观众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卓嘎，作为一个在众多力量左右下试图抗争的普通女性，会面临怎样的未来呢？
每个观众可能都会给出自己的答案。无论结果如何，这个女性主体缺失的生育故事都将带给我们深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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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美）苏珊·布朗米勒（Susan Brownmiller）著；吴源主编；徐飚，朱萍译.女性特质[M].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2]万玛才旦，索亚斌. 《气球》：意象、故事与困境——万玛才旦访谈[J]. 电影艺术. 2020年第6期
[3]青海省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五次会议. 青海省计划生育条例[电子文献]. http://www.law-lib.com/law/law_view.asp?id=22311, 1992年2月28日.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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